父亲和他的自行车（原创）

“人间的甘甜有十分，你只尝了三分；生活的苦涩有三分，你却吃了十分…”漫步异乡的广场，刘和刚的一曲《父亲》字字刺痛我的内心，不由让我想起阴阳两隔已18余载的父亲，想起了他的音容笑貌，想起了他骑着那辆自行车经历的一些往事。没有人知道父亲一生骑着那辆自行车到底跑了多少路，流过多少汗，操了多少心，经历了多少辛酸和苦难，唯有那辆自行车可以诉说父亲艰难跋涉的匆匆岁月。

那是一辆八十年代的红旗牌加重型自行车，我记不清花了多钱买下的，只模糊记得那是父亲省吃俭用攒了些钱，并借了些钱通过熟人买下的，因为那个时代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刚刚过渡，物质极其匮乏。父亲把它视为珍宝，因为祖辈背井离乡逃难异地，真的是家徒四壁、十分清贫，加之孩子多、负担重，窘迫之下买一辆自行车极其不易，也算是值钱的家资。正是陪伴父亲的这辆自行车让涉世未深的我见证了父亲热爱教育事业的赤诚之心；让我在成长的道路上耳濡目染了他的修身与齐家；更让我懂得了他负重前行却从不抱怨的家庭责任与担当。

父亲是一名小学校长，挺拔高大的身材配上标准的中山装显得庄重沉稳、落落大方，尽显知识分子的儒雅，他为人谦和、有涵养，与人相处融洽，深得同事敬重。我那时跟随父亲在邻村的小学上六年级，那辆自行车就是我们日常的交通工具，坐在父亲骑着的自行车后面，往返于学校和家中的田间小道，伴着清风、望着花草、哼着歌曲，幸福快乐溢于言表。父亲平时工作很忙，经常去镇上开会，为了节约资源，他经常自己骑着自行车为师生搬运教材、为学校采购日常必备品，寒来暑往、风雨无阻。我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风雪交加的黄昏，父亲去镇上教育组开会完后，顺便用自行车为师生带了两蛇皮袋子的作业本和部分课本，由于天黑路滑，他回来时推着自行车，浑身落满雪花。好心的吴老师问：“王老师，怎么推着车子回来？”父亲笑着说：“路滑的很，骑着车子摔了几跤，车子护链板有问题没法骑了。”“那你人没事吧？要紧不要紧？”吴老师关切地问，“就是擦破了些皮，不要紧，赶紧把娃娃的本子和课本拿出来看看”，父亲焦急地说。解开蛇皮袋子，作业本和课本十分凌乱，部分还有雨水弄脏的痕迹。父亲顾不得自己的伤痛，找了一块干净的毛巾小心翼翼地在弄脏的作业本和课本上来回擦拭，还认真清点着数量，看着父亲皲裂粗糙的手背，我递给他润肤膏让他涂些，他说：“不急，一会再抹。”吴老师笑着说：“王老师，你也太细心了。”父亲说：“娃娃们家里都紧，家长供上学也不容易，咱要为娃负责哩。”整理完毕，他又迫不及待地擦拭车子，并找来工具修理，他明白车子来之不易，要倍加爱惜。吴老师喊我去擦，父亲不让叫，说我还要写作业。我知道，父亲是不想影响我的学习。在跟随父亲整整一年的日子里，父亲很少给我讲题，主动与我聊天，更多的时间他都是兢兢业业忙于自己的工作，守护着学校的一草一木，但他的一言一行却潜移默化影响着我。时至今日，我还记着父亲经常说过的一句话：“前三十年看父敬子，后三十年看子敬父”。虽然当时我不明白其中的蕴意，但随着自己年龄的增长和阅历的丰富，这句刻骨铭心的话令我受益终生。就这样，父亲骑着他的自行车在他热爱的教育事业中默默耕耘着，我也在求学的道路上摸爬滚打着。

我上初二那年的一个周末，父亲骑着车子带着我到县东的大大（叔叔）家，我记不清因何事去的，我只知道大大从小过继他人，娘娘因病早逝，只留下三个苦命的孩子，境况非常凄惨，父亲常去照望，陪同父亲去的基本上就是他的那辆自行车。那天天黑我们才离开大大家，身心疲惫的父亲骑着车子带着我沿“落寞”的公路往家赶，走到漫泉河时车子轮胎没气了，父亲无奈地推着，我不情愿地走着。当时夜已静，四周一团漆黑，公路两旁也没有路灯，过往车辆寥寥无几，路两旁是如人高的玉米，一片片、黑压压，十分吓人。我焦急恐惧地小声问父亲：“大，我走不动了，咱咋办呀？”父亲安慰我说：“坚持一会，咱到前面的村子借个气筒打些气就好了。”我也不敢再多说话，只是死死拽着车子，生怕遭到什么威胁。约摸走了近半个小时终于到了南埠村，村子黑咕隆咚，一片死寂，只能听见两人的脚步声和车子不停转动的吱吱声，父亲接连敲了两家门均无人应答。见此情景，我心灰意泠，小声痛骂无辜的自行车。父亲见我非常不耐烦，就郑重其事地对我说：“车子是东西，是东西用一用就会出问题，关键是遇到困难要沉着冷静，多想解决的办法，不要心急。”“敲了两家都没人应答，咱们得一直走回去了，到屋都半夜了。”我撅着嘴轻声道。父亲接着严肃而坚定地对我说：“肯定会有人开门的，黑暗中总会有一丝光明。”果然，到了第三家，主人非常热情，不仅开门让我们用气筒把气打好，还倒水让我们喝，父亲连声道谢。我当时觉得父亲就像个算命先生，所言一点不假。等我慢慢长大后才明白，父亲是用他的身体力行给我上了一堂生动的人生哲理课。

 日子一天天过着，为了儿女的成长与幸福，父亲的自行车也如父亲那样不知疲倦地跟着父亲拼力转动着。勤奋好学且懂事能干的姐姐顺利考上大学，父亲十分欣慰。但因为家中人多、负担重，加之至亲接连出现生死变故，令本来窘迫的家境雪上加霜，无奈的姐姐一两周就要从学校返回家中拿生活费，父亲几乎每次都是骑着自行车接送姐姐，无论春夏秋冬，不管风霜雨雪，姐姐去校之前，父亲又得奔走西东给姐姐准备好微薄的生活费。那时我已步入高中，周末回家看到父亲，映入眼帘最多的是岁月的摧残和生活的重压全写在父亲沧桑的脸上和满头的白发。母亲知道父亲的艰难，常常宽慰父亲，并尽其所能为父亲分忧，父亲却对母亲说：“等娃们大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父亲一直就是这样，艰辛面前从不抱怨，时时事事自信乐观。最让我不能忘却的是那年两个双胞胎侄子突患重症，家中治疗多日不见好转，一家人心急如焚，十分担心，无奈辗转县上、西安等医院。父亲骑着他的自行车带着母亲一日三次往返县城与家中，连吃饭都无暇顾及，只为多方筹钱争取宝贵的时间给两个孙子看病，每当想起这一切，我不能自己，泪如雨下。

天无绝人之路，枯木必定逢春。姐姐毕业并参加了工作，日子算一天天好起来了，姐姐每个月发的工资还未在衣兜中暖热就拿回来补贴家用，而自己却节衣缩食，十分俭朴。父亲和母亲教育我时经常会说：“你姐是咱家的功臣，你们弟兄三个都顶不上。”我知道，姐姐是父母的骄傲，更是父亲心中最爱的女儿。数不清多少次父亲骑着他的自行车带着母亲刚蒸好的包子、馒头、饺子等好吃的东西急切地给姐姐送到学校，有时自己顾不得吃先给姐姐送去，生怕凉了。岁月催人老，看到父亲年龄大了还骑着自己那已经破旧的自行车穿梭于市井小巷，姐姐表示攒够自己的工资给父亲买辆80型两轮摩托车，但父亲坚决不要，理由是自己的自行车还好着哩，也骑习惯了，摩托车还不会骑。我们都知道，其实父亲是嫌花钱哩，因为父亲当时还供我上学哩。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2000年，正当我临届毕业又一次点燃家中希望之火之际，无情的命运给父亲致命一击。因前期身体不适，父亲为了省钱，宁愿在当地看病却不愿进医院，最终无情的病魔让他倒下了，后在西安医院确诊为鼻咽癌晚期，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晴天霹雳，一家人不知所措、痛苦万分。姐姐和姐夫勇挑重担，千方百计筹措现金为父亲治病，尽心尽力照顾父亲。从此，父亲的自行车就“寿终正寝”。暑期在西安医院陪伴父亲的那段日子，是我今生今世作为儿子最充实、最内疚又最悲伤的时候，每当想起父亲在医院和我说的点点滴滴，犹如一把尖刀扎进我的身心，让我悲痛欲绝，饮恨终生。姐夫当时告诉了我父亲的真实病情，看到父亲一向健康的身体枯瘦如柴，脖子上如鹅卵石般的肿块使他疼痛难忍，放疗和化疗带来的超大副作用折磨着万般无奈的父亲，我暗自落泪，无所适从。我明白，尽管岁月留给父亲的日子不多了，但我还是坚信一定会出现奇迹，现在想起那真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我精心照顾着父亲，一如往常陪他晚饭后在医院前面的院子散心，突然父亲吃力地对我说：“得下这病，不知道何时能好？唉！我手续还未完，你还未毕业，还有以后很多事…”正说着，父亲哽咽了，黯然忧伤的眼神无助地望着前方。我当时明白父亲的意思，强忍泪水对父亲说：“大，再不要胡想了，医生都说你恢复很好，不用担心，慢慢就好了。”父亲好像没有听我说，他接着沙哑无力地说：“以后，唉，就苦了你姐了。”话音刚落，父亲眼眶湿润了。我当时脑子一片空白，不知怎样回答，只是木讷地看着远处人来人往的街道，心如刀绞，泪水夺眶而出。我和父亲接着又漫无目的的缓缓走着，父亲又接着问我：“你姐和你小平哥何时来？”我告诉他：“应该明天就来了。”因为我知道，医院都催了几次医疗费了，姐姐说好明天来送钱，况且这期的疗程已经结束，医生让先回家。“我还想着明天你姐和你哥来了后，叫我到兵马俑和大雁塔转下？”父亲用试探和商量的口吻对我说。我看父亲当时精神状况尚可，加之思家心切，就对父亲说：“咱们还要来，等下次来了再去吧。”父亲没有再说什么，就叫我陪他回病房了。第二天，姐姐和姐夫来后，我也没有给他们说父亲给我说的那番话。就这样，我们回家了。谁曾想到，父亲这次回家就再也没能来西安，父亲生前唯一的一丁点希望就这样让无知的我给扼杀了。每当想起父亲和我的对话，我肝肠寸断、自责内疚。父亲过世后，姐姐哭天抢地、悲痛欲绝。因为姐姐明白，一生命运多舛的父亲已身心交瘁，是无情的沧桑岁月和生活的曲折坎坷夺走了父亲的生命，该到享福的时候但他却无法消受。父亲走了，为了生活而东奔西走整日陪伴他的自行车也谢幕了，留给子女的，永远是无法释怀的感伤与悲痛，留给我的，还有那今生今世也无法抹去的满满愧疚。

常言道：睹物思人，物是人非。父亲的自行车也已随着时光变迁湮没了，但每每想起父亲，我就会想起父亲的那辆自行车；想起父亲的那辆自行车，我就会更加怀念我的父亲。因为，那辆自行车走过的路，烙下了父亲一生的艰难，承载着父亲太多的希望，留给儿女的永远是无尽的追忆与相思。

 父亲是一本厚重的教科书，是指引我不断前行的耀眼灯塔。父爱无言，但它让我懂得了亲情与责任；学会了坚强与宽容；汲取了智慧和力量。我亲爱的父亲，儿子好想您！“央求你呀下辈子，还做我的父亲…”歌声随风而去，无尽思念永存。

祈愿天堂的父亲一切安好！